近些年来，生活水平高了，碗里也是越来越精细了。川菜，粤菜，本帮菜……吃得久了，各大菜系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可细细想来，都记不住一种味道。这时，往往会想起家乡的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土菜，是那样简单质朴，却总让人难以忘怀。

家乡的土菜是没有什么派系的。自家菜园的青辣椒，新鲜地摘下来，在河边的青石板上捶扁了，就着清澈的溪水，淘去了辣辣的籽，土灶上生起大火，锅烧得辣了，杀去青气，再下油锅旺火翻炒，几粒盐，一把蒜泥，就是一碗好菜。翠绿油亮，咬上一口，鲜辣不已，令人食欲大增。“辣椒是穷人的油”，一碗最常见的炒辣椒，却是农家人最爱的美味，给贫瘠的生活增添了火辣的情趣。

家乡的山野，多的是野菜。厥菜，野竹笋，马兰头，蒿菜。厥菜被称为“娃娃苔”，可能是因为其“嫩”而得名吧。三四月间的早春，布谷叫了，山头微微地绿了，风暖了，零星的野花也开了，满山遍野冒出了娃娃苔和小野笋。孩子们不上学的时候，三五个伙伴，挎上小竹篮，喜气洋洋，一口气跑上山，追逐着，喧闹着，过节般地高兴。等到玩够了，疯够了，花戴上了辫梢，衣衫上也滚满了泥和草屑，这才竞赛似地掐起了娃娃苔，扳开了小竹笋。渐渐地，太阳落山了，炊烟笼罩了村庄，山坡也渐渐地寂静了的时候，孩子们的篮子也满了，得意地拿回家，交给妈妈煮了，再用清水漂着，此后好多天，家家户户都会飘出了娃娃苔和野竹笋的清香。娃娃苔和野竹笋都是要先用水煮熟，才能去除涩味的。下锅炒的时候，要先煸干，再放多多的辣子才好吃的。马兰头则长在田间地头，青青绿绿的。井水淘洗干净了，焯水，再滴上几滴芝麻油，凉拌着吃，无比爽口。长辈们总是说，多吃点，能防瘟疫，治头疼的。

快到清明的时候，田畔的蒿菜也长得茂盛了。这时，村头的磨坊开始热闹了，家家户户忙开了。先将蒿子采回家来，洗得干干净净，切得碎碎的，再拌进已经泡了几天的糯米里，这才进磨坊。昏暗的磨坊里，父亲们推磨，母亲们喂磨。父亲们常常是闷声不响的，他们强壮的手臂推起沉重的石磨，是那样的轻松，充满了力量的美。而母亲们呢，总是一边麻利地喂磨，一边拉着家常。青绿的浆液，伴着磨杆的吱呀声和母亲们银铃般的笑声，仿佛欢快流淌的小溪，一股股地从石磨间流下，整个磨坊里充满了欢乐的节日气氛。

面磨好了，要放在干净的白纱布里，吊在堂屋中央让它慢慢沥干，常常会在第二天，“绿浆”才能凝成了青绿的“蒿面”。母亲用它包上咸肉和春笋丁，一个个摊在竹簸箕，生上大火，等到锅里的水翻花后，这才上蒸笼。孩子们兴奋异常，一会儿帮着添把柴火，一会儿闻闻蒸气，个个急不可待。个把小时后，母亲沉稳地走向灶台，胸有成竹地掀起蒸笼盖，哇，满屋的香气！孩子们欢呼雀跃，馋涎欲滴。蒿子粑粑总算“大功告成”了！顾不得烫，一口咬下去，那种上等糯米的软和粘乎，蒿子特有的清香，咸肉春笋的“筋头”，是那样的咸鲜可口！这时候，母亲总是露出欣慰的笑容。可她顾不得品尝，迅速地将热腾腾的粑粑拿出蒸笼，把它们铺放在沾了凉开水的簸箕上，因为这样，才能保持粑粑的形状，并且可以保鲜。那段时间，它不仅成了亲戚间互赠的礼品，还成了孩子们的小小荣耀。小伙伴们常常会将各家的粑粑带去学校和同学交换分享，暗暗较劲，谁家的粑粑做得最糍，馅最好吃。做的好的，得意洋洋，第二天照例还会带上几个到学校和好友分享；不好的，嘴角上却是不服气的，总说自己家的才好吃。等一回家，却嚷开了，嗔怪母亲不如别人母亲手巧，不如别人家做的好吃。来年，母亲也总是会想方设法改进手艺。将粑粑做得皮更薄，咸肉和笋丁更多，有的还创意地加入雪菜，炒鸡蛋，甚至花生红枣。现在想来，蒿子粑粑是乡情的浓缩，它总是和母亲的手、家乡的味道连在一起的，所以，最能勾起游子的乡愁。

当然，乡亲们的碗里也并非总是这样素的。小河里网起的泥鳅，放在木桶里养上三两天，直到肠胃都吐得干净了，活泥鳅就着冷水，下了粗陶的炖锅，在炭火炉上慢慢煨熟，一点黄酒，二片生姜，一勺猪油，再加上几片白白的豆腐，最后撒上青青的蒜苗，真是无比的鲜嫩。菜谱上的名菜“泥鳅钻豆腐”，他们也听说过的，可他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农村弄不来那么多的配料，做起来想必也太麻烦，只有这样将就了。说归说，他们还是觉得，这样做才是原汁原味呢。对他们而言，生活简单才好，美味也是这样的简简单单才正。

腊月到来，家家门前的竹竿上挂满了腌猪肉，太阳底下晒着，泛出了油亮的红光，煞是诱人。切得薄薄的，放在饭锅上蒸，或是和着冬笋烧，放在炭火炉子上炖，咕嘟咕嘟地，一家人吃得满面红光，其乐融融。偶尔运气好，屋后山上的弓还能套住一只野兔或者山鸡，和着腌白菜，放上多多的辣子，加上几大勺猪油，真是无比的美味啊！

家乡的土菜是自然的，美味的，怎不令人回想垂馋！但真正让人回味的，可能并非仅仅是尚留口中的余香。也许，更因为它凝聚着童年的欢乐和家人相聚的幸福，才让游子们倍感相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