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68(四)

——插队生活拾零

作者:视野 责任编辑:郑楠 信息来源:民建安徽省委网站 点击量:3773 发布时间:2019-05-24 10:51:33

插队的下放知青,男生,多集体居住于村庄南面,与之隔塘相望麦场上低矮的牛棚里。

我年龄最小,个头最矮,且瘦弱,因祸得福,得以偏安于生产队一沈姓老乡家里寄宿搭伙。

沈姓人家的老太太,人唤三奶奶,她最小的儿子滥子与我同岁,个头也差不离,故而相处融洽,胼手胝足,同吃共眠,不分彼此,如同兄弟。

滥子大号叫沈建启,不秃不疤不麻,白净白净,在农村,可算得上是英俊漂亮的少年小伙子。好端端周模正样的人,偏偏叫小滥子,滥子的名字,据说是三奶奶生下滥子后,自己个给“老疙瘩”起的,此地旧风俗,贵人名贱。娃儿起名,打自小,名贱好养活。

滥子平足,脚底板肉乎乎的,趾短且胖。

“你参不了军。”我以诚告之。

“我是民兵。”滥子骄傲,他一点没有自卑感。

滥子极聪明,很能,他喜欢捣鼓些小玩艺,比如用黄泥巴头摔些分为两半的小模具,阴得半干似干之际,再拿小巧的刻刀,于其内挖成中空之状,又沿泥壁雕上些细细地花纹,然后合起,留一小孔,就用找插队下放学生们讨要来的一只只废弃的牙膏皮子,在小铁勺上熬成铅汁,仔细地灌入其内,冷却之后,便成了一个个精巧的捻棉花线用的铅坠子,明晃晃的,上面还铸有细细的花纹,圆形,甚美。又称转砣头,拇指大小,很受村里大姑娘小媳妇婶子大娘老太太们的欢喜,个个爱不释手,眉飞色舞,用起来很顺手。

滥子还有许多自制的巴掌大小的木匠工具,小锯子,小刨子,小锛子,小凿子,极其精致,一件件玲珑可爱,做得如同按比例尺准确缩小了的玩具,并且能够干一些简单的木匠活计。

通常,滥子对自己的铸造工艺精益求精,乐此不疲,有时,为了搞得更为美观些,或者说不满意倒出的铅砣之上,还有肉眼几乎看不出的小砂眼,时常返工,溶解重铸。灶前席地而坐,借口帮三奶奶往锅腔里添柴做饭,是滥子凑空溶解牙膏皮子,加工这些小巧工艺品的最佳时机,滥子为了重新浇铸他的杰作,也就是那种拇指般大小的铅砣头,曾不止一次地将米饭烧糊,受过三奶奶亲昵地责骂:“小砍头鬼,横竖,柴草不要钱咋的。”

每每如此,小砍头鬼和我便都眯起眼乐,咧开嘴笑,因为更高兴的是我,便可吃上干巴脆香喷喷的略微有些糊味的米饭锅巴。

三奶奶是个寡妇,养育了三儿一女,唯一的女儿嫁在淮河边的郑家渡,几年前不幸病故,遗下一男一女,三奶奶便将名唤 “小羔子”的周把外孙接了来,由大儿媳妇带着,看在眼面前,权作对女儿的念相。

三奶奶个子不甚高,走路却极快,风泪眼,迎风便流泪,面相很慈祥,如一般的农村老太太一样,三奶奶头上,缠绕一条薄薄的很长很长的两端披散穗子的黑纱巾。每次揭锅盛饭,她都是先低下头去,“噗噗”地急促地吹散热气,得以看清锅内的食物。然后,就用那只黝黑黝黑的右手,撩起大褂襟子翻过来,先揉揉她的风泪眼,然后,就反反复复里里外外不停地擦试左手端着的粗瓷大碗,指头上的那颗紧箍在肉里的用于做针线活的铜顶针子,就刮得粗瓷碗沿儿哗啦哗啦直响,挺悦耳,能勾起我的食欲。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而吃不饱饭如何革命。我不懂,茫茫然。

穷乡僻壤,一穷二白。乡村确实很穷很苦,超出了15岁的我心中的想像,盐泡米饭,酱油泡饭能吃饱便是万幸。更多的,则是清水煮红薯,吃得多了,胃里常常火烧一般,直吐酸水。相隔不远的我哥哥邵体和插队的王庄、金台子等另几个生产队,竟还有断炊接不上粮的现象,这很令我吃惊。社会主义新农村,怎么会是这个模样。

当地农民管棉裤叫“马裤”,除了破衣烂衫,就是外露棉絮的破袄子,腰间扎根稻草绳头,没有衬衣衬裤,就穿着光筒子棉袄棉裤,没有棉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清一色全穿着几乎比自己实际的脚掌要大上一倍的用稻草与麻绳打成的“麻窝子”,其状怪异,很是滑稽。我好奇地穿上试试,死沉死沉,沾上厚厚的粘泥,就头轻脚重,竟摇摇摆摆,挪不动步子,抬不起足,走不好路,惹得农民兄弟哈哈直乐。

家家户户几乎没有桌子,堂屋冲门,全是用泥土垒起的泥台子,没有一堵砖墙半间瓦房,皆是泥皮土墙茅草屋,墙根之下能有一二排不规则的石头根基,那便是全村最好的建筑了。屋子的房梁之上,常见筑有三三两两的燕子窝,等到开春,那里便会出现一只只刷刷地快速飞进飞出的燕尾服,以及露出一小片白胸忙碌的身影,听到叽叽喳喳燕子的呢喃。

缺少也无须用脸盆,平时洗脸,便是在一个肚大口小黑色的瓦钵子里,埋在熄灭了火的锅腔余烬里,焐热,待取出时,半钵温温的水中,就可见到丝丝缕缕飘浮着黑黑的草木灰。

插队第二天,起床后,三奶奶就提来这样一个焐热了的瓦钵子,亲切地招手,唤我:“来,毛孩,洗脸吧。”

毛孩,是这一方乡间村野对没成年孩子的统称。在三奶奶的眼里,我只是个──毛孩子。

入乡随俗,我瞟了瞟肮脏的黑色的瓦钵子,心里虽说不习惯,但还是将手插了进去,拧出湿漉漉冒着热气的毛巾,洗了。洗后,我想,总不能让三奶奶一家再用我洗过的脏水,便出门把半钵热水泼了,很快,一阵白雾过后,泥土地上便结了一层薄薄的皱着眉头的冰屑。当时,我根本无法得知,十冬腊月,冰天雪地,我将这仅有的一捧热水泼了,三奶奶一家七口,这一天,没能洗上脸。

事过十多年后,当我重新回乡又去看望三奶奶的时候,更加苍老了的三奶奶,揉着她一辈子没瞧治好的风泪眼,这才说笑着,对我讲述了这件往事的原委,我听了心中格登一下,愧疚难言,鼻子一酸,两行热泪便夺眶而出。

如今,沈姓人家三奶奶的坟头之上早已芳草萋萋。

                                                                                                      (待续)

                                                                                                                  作者系民建蚌埠市委原办公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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