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坟

——长篇纪实《国魂不死》、《淮上军》采访创作手札

作者:邵体平 责任编辑:郑楠 信息来源:民建安徽省委网站 点击量:6573 发布时间:2019-04-24 15:21:28

清朝末年,淮河流域兴起过一支革命武装──淮上军。

这支由中国同盟会领导的农民武装,由寿州、凤台、怀远、凤阳等地为主,西联颍州,东及丰、沛、萧、砀的健儿所组成,兴盛时期达三万余众,成为埋葬腐朽封建王朝,创建民主共和的一支劲旅。

1995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有幸结识了蚌埠市政协委员张家宁,得知了一条重要的创作线索,就是孙中山先生的重要助手,淮上军总司令、中国同盟会江淮支部长、中华革命党安徽支部长张汇滔将军的故事,其中,有一条重要史实令我震撼:

辛亥年间,江淮大地的寿州、凤台、淮南沿淮一带的乡间,一夜之间,曾陡然增添了一千多座坟墓。

更令人心痛的是,沿淮这一千多座淮上军将士的新坟,竟然座座全是空坟!

空坟,令人心灵为之震撼的空坟。

                                                                            一

听过张家宁对他的祖父张汇滔生平及其淮上军的简要叙述,回到家中,我彻夜难眠,产生了创作长篇历史纪实文学《国魂不死》、《淮上军》的冲动。

为收集创作素材,1995年春夏之交,我怀揣蚌埠市政协文史委的介绍信,只身前往淮上军的起兵之地——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寿县,来到与事件、人物有关的地方实地采访。

殊不知,这竟然是一次难度极大的采访。

寿县涧沟集,穷乡僻壤,我住进5元钱一天的集镇招待所。

涧沟乡的一位年轻秘书推出一辆自行车,热情地陪同我去要去的地方,可他刚学会骑自行车不久,技生,带不好人。于是,我便自告奋勇,骑上自行车,带着后座上的乡秘书,迎风蹬往张汇滔的出生之地。

涧沟乡张大郢孜就位于这个古老的乡村集市的西侧。

张大郢孜又分为前郢、后郢。百十户人家,多为张姓,张家是大户。前后郢相距十余米,被自然形成的一口面积约数亩方圆的小池溏隔开。张大郢孜与皖北平原的一般村落没什么两样,民舍大多是建于高高地土台之上,村子里长着许多树。在张大郢孜的老人们指点下,我们寻到了张汇滔破败不堪的故居老宅。

断壁残垣,荒草萋萋。这儿,就是张汇滔的祖居。

随遇而安,无需客气,农家的粗瓷碗很大,米饭也很香。

艳阳当空,饭后,老人们慢慢聚拢在泥皮土墙之旁的那棵伞状的苦楝树撑开的绿荫之下。乡间村野,树下就是一个纳凉的好去处,悠悠的风儿“哗哗”作响,晃动着苦楝树茂密的枝叶,不时地抛下三二粒青青的圆圆的硬硬的苦楝果儿。

苦楝树下,张大郢孜上了些年岁的老汉们和我一样,席地而坐,或半蹲于地,围成参差稀疏的一圈,启开的记忆之门,淮上军的故事,便随着他们口中的豁牙空隙间不时吐出的浓浓烟雾逐渐地弥漫开来。

在我的眼前,豁牙的老汉们的脸庞,密密的皱纹渐渐舒展为一本打开的厚书,尽管,这本书所记载的叙述语言并不通畅,甚至于标点符号还有些凌乱,有待整理,然而,却能断断续续地将岁月推回到一个世纪之前。

张氏族人,一位须髯花白的老汉令我感动,他闪着晶莹的泪花,从箱子的底层取出了两张发黄的很小的旧照片,挤进了拉呱的人堆,他抖着花白的须髯,很骄傲地将照片递给我,告之:“看,这就是我们家爹爹。”

我昂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双手接了过来。

一张照片,是1905年留学日本警监学校时,首批在日本东京加入中国同盟会的江淮分会副会长张汇滔,风华正茂。另一张照片,则是孙中山先生1920年为张汇滔在上海被暗杀殉国之时所题写的挽额:国魂不死。

张汇滔(1882──1920),字孟介,民主革命先驱,是一位在中国近代史上有影响的历史人物。他1905年留学日本,在东京警监学校学习警政,始结识孙中山、黄兴、宋教仁、陈其美、廖仲恺等,同年加入中国同盟会,任同盟会江淮分会副会长。此后,张汇滔就一直在孙中山的旗帜下慷慨任事,为建立、悍卫民主共和制度,与清王朝和袁世凯之流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

辛亥革命时期,“陈公英士驻上海,规划长江,则以皖事属张汇滔”。(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馆藏《国民党中央党史史料编纂委员会档案》)“张汇滔……好兵略……喜瑰奇椒傥之划策。”(章太炎著《太平杂志》第二号第94页。)张汇滔“默察时会已至,由沪返寿,布置军事。辛亥八月中旬以后,远近同志陆续到寿,各借他事,潜伏城内,当以农会为总机关,一切密计,多由张汇滔主之。”(《中国国民党史稿第三篇光复之役》)

张汇滔在安徽首举义旗,率领淮上起义军于1911年11月4日光复寿州。

寿州光复,张汇滔任淮上军副总司令兼参谋长,并率部东征西杀,先后光复蚌埠、怀远、凤阳、颖州等二十三个州县,促成安徽独立,在江淮大地奏响了清朝政府灭亡的丧钟,为彻底推翻清朝政府,建立中华民国,定都南京立下不朽功勋。

1913年发生宋教仁血案,国民党人愤起讨袁,“二次革命”失败后,1913年10月,张汇滔在日本东京首批加入孙中山领导的中华革命党,并被孙中山委任为中华革命党安徽支部长、中华革命军江北、皖北司令长官。1917年,张汇滔随孙中山南下广州,成立中华民国护法军政府,被孙中山委任为中华民国大元帅府参军,受命经营上海军事、负责沿江七省党务。                                       

1920年1月29日,张汇滔被北洋政府安徽督军倪嗣冲悬赏四万大洋派遣刺客,暗杀于上海法租界维而蒙路国恩寺附近,身中四弹,穴胸洞腹,殉国之状,极其惨烈,年仅38岁。“安徽张孟介烈士,清季即投笔从戎,许身本党,从事革命十余年,出生入死,坚苦卓绝,其谋党之忠,临事之勇,死难之烈,堪与钝初、英士二公先后辉映。”(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馆藏《1933年2月17日国民政府行政院训令第七五八号文件》)

孙中山闻知张汇滔遇刺,当即指示廖仲恺、黄大伟等在上海的中国国民党领导人,送张汇滔住进广慈医院,并觅良医抢救。1920年1月31日上午9时13分,张汇滔终因伤重不治殉国。弥留之际,孙中山前往探视,执手泪别,悲不自胜,泣不可仰,于白绢上挥毫题写张汇滔挽额:“孟介同志千古  国魂不死  孙文亲挽”。

    “国魂不死!”,这是孙中山对张汇滔做出的历史功绩给予的高度概括的评价。

                                                                                           二

淮上国魂,惊天动地,其志可敬可佩,其业可歌可泣。

真实地梳理及还原历史,挖掘一个世纪前的那段几乎被湮没的史实,写出那个几乎被淡忘了的江淮英雄的群体,是我采访创作的初衷。

长篇纪实,时间、地点、人物来不得虚假。于是,从寿县回来,我决意先期掌握第一手资料,更改采访行程。

蚌埠。我多次约谈张汇滔将军的后裔张家宁。

淮南。我走访了张汇滔最小的唯一在世的女儿,年过九十垂暮之年的张镜圆和张汇滔的外孙朱传恩。

安庆。安庆南庄岭,我在张汇滔陵墓旧址遍地狼籍的断碑残碣间久久徘徊;安庆档案馆,我花费65元,只复印了几张纸片;为节约时间和费用,顿顿吃方便面,四天“粒米”未沾,直到买过返程票后囊空如洗,回到蚌埠家中捧起饭碗,一阵风卷残云,妻女见状皆诧:怎么像个饿狼? 

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我每每于开馆前便在门前等候,在成堆发黄变脆浩如烟海的中国国民党中央的档案卷宗里苦苦寻觅。档案不许复印,只得伏案摘抄。

上海。张汇滔与陈独秀的故居相隔咫尺,我顿生无限感慨: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国民党同是闪烁于时代变革上空两颗发光的星辰。

1995年——1999年的几年间,我先后前往北京中国历史档案馆、北京图书馆、上海档案馆、上海图书馆、安徽图书馆、安徽档案馆、安庆市档案局、安庆图书馆、湖北档案馆、湖北图书馆、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南京图书馆、广东档案馆、中山图书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安徽寿县县志办等处,反复查阅民国时期的书刊及珍贵的档案资料,进行深入调查和采访,追寻张汇滔将军早年革命时期的踪迹和身影。

历经千辛万苦,查证大量史料,淮上千座空坟的形成,可以真实厘清和还原辛亥革命时期安徽的历史横断面。

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发。武昌起义,淮上响应。

1911年11月4日,同盟会江淮支部长张汇滔领导淮上军举行寿州起义,清政府在寿州的统治从此结束。宣统三年(公元1911)九月十四日夜,淮上军光复寿州。次日,收编清军3200余人。成立“淮上起义军司令部(设在城东南隅“考棚”,即今县委所在地)”。(《寿县志》1996年黄山书社出版)

寿州光复,张汇滔连夜起草并布置分发了致上海报界、皖北各州县以及安徽巡抚朱家宝的通告,宣布淮上起义光复寿州的经过,告示安民,称起义民军为“淮上国民革命军”,所采用纪元日期为“黄帝纪元四千陆百零九年九月十五日”。(王子宜《辛亥淮上军起义》,安徽省政协存稿)

淮上起义,寿州独立,消息传开,人心大振。

为了扩充革命武装力量,淮上国民军总司令部贴出布告:“愿意当兵的,快把辫子剪掉。”寿州百姓积极响应,动员青壮年参军。寿州四乡的农民剪掉辫发前来投军者十分踊跃。一时间,寿州城内大街小巷几乎处处可见剪弃的发辫。

张汇滔、王庆云、袁家声、张纶等人决定,淮上军总司令部设在寿州总兵署。

由于张汇滔的威望,大家一致公举张汇滔为淮上军总司令,但张汇滔坚辞不受,词恳意切:“同志诸君,我张孟介,搞革命绝不贪安逸之念。淮上军总司令一职恕我不能成命,因总司令必须坐镇本部,运筹帷幄。可另举他人任之,我宁可副之,打算带兵出征,西伐颍州,兵逼河南。以声援武昌起义,达到推翻清政府的目的。眼下正是用兵之际,起义军原有二千多人,收降清兵三千,加上新报名入伍的新兵,人数已达二万余众。总司令一职,我推举庆云兄担任,另再举三位副司令,然后一鼓作气,分东、西、北三路出征,促成安徽独立。”

人们见张汇滔态度坚决,便改推王庆云为总司令,张汇滔、袁家声、张纶为副总司令,张汇滔兼参谋长。

至此,淮上军革命政权成立。

1911年11月8日,经过短短三天的整编,淮上军三万余众即次第出兵,征伐各地,向皖北、皖南、皖西各州县推进。

第一路由袁家声、杨穗九、岳相如率领,向东出征,光复怀远、定远、凤阳、凤台、蚌埠等地。

    第二路由权道涵、段云等率领,向西南出征,光复合肥、六安、霍邱等地。

第三路由张汇滔、孙多荫率领,经正阳关北上,向颍上、颍州推进。

淮上军转战南北,所向披靡,一鼓作气,很快光复了皖域二十三个州县,在安徽乃至中国近代史上书写了威武雄壮光熠夺目的篇章。

                                                                                   三

寿州起义,震动省城。1911年11月9日,安徽宣布独立。淮上军对安徽辛亥革命,其功当在首位。

1911年11月12日,张汇滔留下四营兵力辅助王庆云镇守寿州,然后率兵北征颍州。他们共有兵力二千多人,配有大炮两门,小炮四尊,马队两营,步队两营,进逼颍上。

1911年11月18日,淮上军与颍上清防营激战一昼夜,当晚,在西城用木梯登城,张汇滔身先士卒,首先登上城头,颍上遂告克复。

颍上既得,张汇滔便决定挥师西进,攻取颍州(今阜阳)。颍州毗连豫东,地处要冲,素有“中州右臂”之称,驻有清巡防兵一营,马兵两队。

1911年11月24日,张汇滔率淮上军进驻颍州,与颍州程恩普的淮北国民军汇合。此举有利于皖、豫革命力量联成一片,进能截断京汉线,策应武汉民军抗击清军重点进攻;守则与东征部队构成江北防线,拱卫革命重心南京。计议由淮上军出蒙城,淮北国民军出涡亳,然后会师豫境,共扑京汉,拱卫武汉,以扼清军南下。颍州附近一百二十多个乡团,高举白旗,齐来城下,加入淮上军,旗帜人马,逶迤十余里,革命气势十分壮观。

张汇滔进驻颍州(阜阳),适有河南革命党人阎子固来见,于是张汇滔与程恩普、阎子固相商:颍州地理位置重要,如集中兵力,趁机出师,东可距津浦,西可断京汉,占交通要道,直接影响正在激烈战斗的武昌和南京两地,决定继续兴师北伐,张汇滔坐镇颍州。

淮上军这一路人马经过扩充,已增至5000多人。“诸将以孟介能军也,转从孟介进攻颍州及于河南固始等县,俱克之。”(章太炎著《太平杂志》第二号第94页。1929年11月1日发行)

在张汇滔的指挥下,淮上军乘胜前进,出皖入豫,挟余威之烈,风卷残云,横扫千军如卷席,攻克河南固始等县。捷报传来,张汇滔果断命令淮上军先遣旅团:“进规中原,荡定河翔,联军河北,直逼京师。”(《张烈士汇滔墓志》)

紧要关头,1911年12月3日,经英国驻汉口代理总领事葛福活动,湖北军政府与清军各自宣布停战三日的协定。

仅湖北军政府与清军停战三日?清廷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不满意。

1911年12月4日,袁世凯进一步向英国公使提议:“停战届满后延长十五天,包括武昌与南京,南军不北上,北军不南下。双方指派代表会讨大局。”

袁世凯派出了唐绍仪、孙多森。南方派出的议和代表为伍廷芳。

北方议和代表临行前,唐绍仪、孙多森晋见了袁世凯。

袁世凯交给清廷代表唐绍仪、孙多森的谈判底线是:停战届满后延长十五天。

如约,双方代表聚集上海。北方代表唐绍仪、孙多森与南方代表伍廷芳在上海举行第一次议和会议,决定双方执行停战,方可开议。随后,南北议和第二次会议决定:停战延长七日。

当袁世凯得知淮上军如风卷残云,攻克皖北各州县,已经出皖入豫,攻克固始,军威直压豫东,胁迫项城之际,哪里还能坐得住。要知道,河南项城,这可是他袁世凯的老家呀。

项城若失,如何得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

袁世凯深知,皖省淮上军一旦会师豫境,共扑京汉,后果不堪设想,因而,阻止淮上军的进军,扑灭皖西北这股淮上熊熊燃烧的革命烈焰是当务之急。

1911年12月7日,袁世凯派第三镇二千余人往河南永济县,以阻淮上军北进,并再次召来河南布政使倪嗣冲。

倪嗣冲(1868——1924)原名毓桂,字丹忱。安徽阜阳倪新寨(今属阜南县)人,清末参加小站练兵,投清山东巡抚袁世凯,节节提升,又经袁世凯推荐任河南布政使,1912年起任北洋政府安徽督军。

袁世凯告诫之:“丹忱呀,我早就提醒过你,寿州张汇滔不可小视。淮上军一旦攻陷豫东,打到河南信阳一带,那,可就麻烦了。段祺瑞、冯国璋进攻武汉,已经得手,可安徽……”袁世凯拈拈胡须:“颍州为中原门户,今为张汇滔淮上军占领,不特豫南悉受威胁,而项城近在咫尺,实有朝发夕至的危险,你的老家颍州必须收复,以免滋漫。不然,我袁某的脸面……”

    倪嗣冲诚惶诚恐,但还是忧虑不决:“为大人效力,乃丹忱本份之事,淮上军乃乌合之众,卑职当竭尽全力收复颍州,只是,南北议和已经调停,此时出兵……”

“嘿,书呆子。”袁世凯不满地斥责:“谈是谈,打是打嘛。南北议和不错,若不议和,淮上军还不定打到哪儿呢,议和之时,此机不趁,更待何时。丹忱啊,你可要记住,立功有赏。”

倪嗣冲答道:“卑职明白,当效犬马之力。”

回到河南周口,倪嗣冲便积极准备。1911年12月8日,南北双方达成“各战场停战十五日”的协议。

次日,坐镇颍州的张汇滔接到停战十五日的电报,遂即命令:“服从全国大局,淮上军各部停止进军。”

1911年12月9日,正是袁世凯和南方革命党协议全国停战十五日的起始日。然而,就在这一天,袁世凯命令倪嗣冲率军5000人,从河南周口出发,向安徽太和直扑过来。

1911年12月10日,太和失守。倪嗣冲攻陷太和,即兵分三路向颍州推进。

河南周口距安徽颍州仅280里,倪嗣冲秣兵厉马,水旱两路,日夜兼程,进迫颍州,兵临城下,把阜阳团团围住。

张汇滔本认为南北和谈决无问题,当得知倪嗣冲所部由河南周口出动,沿沙河顺流东来之时,便急电寿州淮上军总部王庆云和南京第一军军长、北伐军部司令柏文蔚派队增援,以及转电上海议和代表速予制止倪嗣冲的军事行动。

豫皖接壤,淮上军环伺豫省外围,总是障碍,在袁世凯眼中,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所以袁世凯才明目张胆地于南北议和之时,命令倪嗣冲不惜一切代价强占颍州,以便纵横无阻。

南方代表伍廷芳接到张汇滔的告急电报,曾在和谈会议上一再斥责北方倪嗣冲有意破坏和谈,而唐绍仪、孙多森则受袁世凯之命,装聋作哑,闪耀其词。

“袁世凯与革命军停战议和,革命军全权代表为伍廷芳。世凯以孟介侵入河南,颍州复为北方门户,去项城故里仅数十里,心不能平,阴调大兵,集中于周家口,令倪嗣冲将之。以嗣冲为颍州人也,顺流而下。孟介不意双方停战中,有兵来攻。及兵抵颍州,士不及阖矣。伍代表力争而不得,亦不肯以一隅事使和议决裂。遂无救兵,孟介独力支持……”(章太炎著《太平杂志》第二号第94页。1929年11月1日发行)

                                                                             四

倪嗣冲敢于趁停战议和的时机袭击颍州,实由袁世凯指使。

“袁世凯寒盟,使其将倪嗣冲率精兵数万人卒袭烈士(张汇滔)军”。(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馆藏《国史馆档案》)

1911年12月11日,倪嗣冲进抵阜阳,把阜阳城团团围住。

至此,张汇滔料知议和不会达成,然而衡量形势,已无出击可能,只得凭城固守,发电四方求援,以待援军,于是动员将士,挖取城内街心条石,将颍州西北两门屯闭,誓死固守。

12月12——13日,倪嗣冲继续以大炮猛烈轰城,又令步队冒死进攻,枪弹如蝗,由于淮上军英勇反击,倪军终未得手。狡诈的倪嗣冲见强攻不行,便改行诡计。他秘密派人潜入城中,串通城内士绅以及投降淮上军的清军驻颍巡防营,许以重赏,从而与倪里应外合。

    1911年12月14日,倪嗣冲命令从淮上军兵力较为薄弱的西、北两面,以云梯数十架攻城,倪嗣冲亲自驰赴城边指挥。淮上军已经与倪军激战了三昼夜,待援未至,人困马疲,弹粮渐少,加之对投降的清军过于信任,未加监视,乃致倪嗣冲的阴谋得逞。

12月15日晨四时,倪军在北门率先登城,一队一队的清军扛着云梯闯过护城河,大批直抵墙根,轻重机枪掩护,督战队手执军刀督促爬城。倪军有登梯而上的,也有循木头而上者,人头如蚁。

守城的淮上军见倪军攻上城来,英勇战斗,以一挡十。不料,原来投降的清军在城内忽然反戈,向淮上军开枪,坚守城池的淮上军顾此失彼,腹背受敌,顿时大乱,被迫撤下城垣。倪军趁势下城,一面与淮上军巷战,一面分赴四门,将屯门石条移去,城门大开,倪军步队一拥而入。

形势危急,张汇滔奋不顾身率领淮上军将士浴血肉搏,与倪军在城内激战了一昼夜。倪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代价。

1911年12月15日晚七时,淮上军弹尽援绝,将士伤亡甚多,张汇滔知城已不能守,即下令将士分头突围。

淮上军仅突围出千余人。

颍州失守之后,张汇滔率兵撤回寿州,就任淮上军总司令。“新败之际,孤立无援,寇焰方张,危疑震撼,人咸警粟”。张汇滔“以整暇镇静持之,士心渐安”,寿州“屹然仍为重镇,溯自金陵收复,迄于建都,北虏南来,未敢以只卒渡淮,加遣一矢者,淮上军屏蔽之功也……”(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馆藏[国民党中央党史编纂委员会档案《张烈士孟介事略》])

张汇滔所率淮上军的颍州血战,在安徽近代史上写下了极其悲壮的一页。

倪嗣冲进驻颍州后,立即紧闭四门,断绝交通,挨家挨户搜捕革命党人和淮上军,进行了骇人听闻的大屠杀。

1911年12月16日,倪嗣冲首先将擒捕的淮上军六百余人,全部斩杀。

为了斩尽杀绝淮上军,倪嗣冲把搜捕到的一千多外地人,集中到城隍庙西角门前,列队报数。

淮河流域寿、凤一带人,口音与颍州有差异,寿、凤人把“二”读为“啊”,把“六”读为“陆”,倪嗣冲听着口音决定斩杀。凡报“啊”、“陆”者,不分青红皂白,十人捆成一条绳,后面跟着刀斧手,一律砍头,刀斧为之卷刃。

血溅如雨,尸积如山。

行斩后,街上的积血凝结,像雨后的稀泥。被斩尸体拉到大观前堆成为两垛数丈高的人墙。

袁世凯对倪嗣冲的暴行倍加赞赏,奏准朝廷,下诏赏给倪嗣冲“额尔德巴图鲁(即勇士)”的封号。

倪嗣冲的暴行,令人发指,此乃皖人痛恨倪氏之始矣,恨不得活抽其筋,生啖其肉。皖北的老百姓还给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起了个浑号“倪屠夫”。

颍州此役,一千多名淮上军将士英勇捐躯。仅在与倪军破城的巷战中,淮上军战死五六百人,三百余人被捕。突围出城一千六百余人,又战死四五百人,被捕三百多人。仅张汇滔本族,殉难者就达五十七人之多,张汇滔的叔父张士杰及士杰的两个儿子张维屏、张维敬都惨遭毒手,身首异处。

皖北一方,民风纯朴,再说,谁家亲人去世,不痛彻心腑,更何况,为推翻封建王朝,建立民主共和,凡舍命冲锋上阵,抛头洒血的,皆为家中青壮,阵阵哭哀传遍了四乡八村。

哭哀阵阵,传播在辽阔的旷野,飘洒的纸钱,如同纷扬的雪花。

寿州涧沟集张家大郢,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之中。

闻知噩耗,老头老太们泪流满面,悲痛过后,他们翻箱倒柜,找出已不在人世的儿孙们的衣物,然后,相扶相伴,默默地走出家门,来到田间,挥锹挖坑,掘开冻土,他们依照皖北一方民间的传统习俗,要亲手安葬自己为国捐躯的儿孙、子弟,好让他们的灵魂安息,有个最终的归宿。

云白白,天蓝蓝,风呼呼,水潺潺。

阳光刺目,如针似锥。滚滚淮河,浪花哽咽。

淮北平原,相邻排列密集的一个个墓穴之侧,摆放着的,是一具具空荡荡的棺木。

该入殓了,可儿孙们的尸身却远在百里之外,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双手颤抖,他们从麦场上抱来一捆捆陈旧的麦草,依照记忆中儿孙们的身高、胖廋,用几近冻僵的手指扎出一个个人形,套上死者的衣帽,唏嘘难抑地将其缓缓抱入棺内,然后,盖棺封钉,葬入墓穴。

衣冠冢。即葬有死者的衣冠等物品代替遗体下葬,而并未葬有死者遗体的墓葬。

没有血肉之躯的一千多座新坟的坟头,个个插着柳枝做成招魂的白幡。

“家来吧,娃……” 失去儿孙的老人们坐着坟前,老泪纵横,焚烧起串串纸钱,久久地悲怆地呼唤着娃儿们的乳名,纸钱立时化为灰烬,在空中升腾,宛若万千片片翩跹的蝴蝶……

凛冽的寒风吹拂着白幡,根根白幡在剧烈地抖动中旋转,上下翻飞,发出阵阵呼啸的声响,仿佛应对亲人的召唤,这,该是儿孙们的亡灵回归故里了。

这种独特的祭祀方式,实在令人肝肠寸断。

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且是这种送法,苍天为之悲怆,淮河为之哭泣。

大悲无言。老人们步履蹒跚,默默地做着这一切,没有人反对和阻止他们的行动,更没有人指责和耻笑他们的愚昧。

血雨腥风。1911年12月16日,辛亥年间的腊月,寿州、凤台、淮南沿淮一带的一千多座空坟,就是这样被垒起来的。

阜阳。城隍庙西角旧址。每次我来到此地,都感受到沉重的压抑,有谁还记得百年前这里曾经发生的血腥一幕。

淮上悲歌,已成绝唱。

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

辛亥年间淮上的千座空坟,惊天地,泣鬼神,彰显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献身精神,从某种意义上讲,那一座座空坟,是为中华民国民主共和制度举行的奠基。

                                                                                                           作者系民建蚌埠市委原办公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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