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纪事

作者:陈琦 责任编辑:陈晓青 信息来源:民建安徽省委网站 点击量:6684 发布时间:2017-01-12 14:58:21

“咔喳咔喳”,天际刚露出鱼肚白,嘈杂的脚步声便从远到近、由疏到密,向小镇汇拢。脚步起落震颤中,匍伏在路边草叶上的露珠,怯生生地坠落下来,羸弱的生命顷刻间被大地吞没。

小镇叫东桥镇,属苏州市辖吴县市,现按新的行政区域划分,东桥镇已归入苏州市吴中区。

江南水乡,自古以来古镇、名镇荟萃,似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点缀在碧水白云间。如周庄、同里、木渎、盛泽、直等。与这些“大家闺秀”相比,东桥镇算不上古镇;与大多普通的镇子一样,是百姓们栖息、耕作、生活的处所。自然,也就少了些许脂粉,平淡中多出了几份质朴和单纯,宛若一位含笑迭羞、身披薄薄晨雾、行走在弯弯小道上的村姑……

孩提时代,我有近五年光阴是在东桥镇度过的。因此对她情有独钟,且难以割舍。

小镇长不过300米,一条小河穿镇而过,河上的石拱桥连着南街和北街。小镇的街面铺垫着鹅卵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行人踩踏,风吹日晒,加上雨水的冲刷,使原本就圆溜溜的鹅卵石地面部分愈显光滑。但因它的排列凹凸有致,所以人行其上,并无滑倒之虞。只是有时踩巧了,脚心间会有些带痒的微疼。

沿街的房屋大多为青条石墙基,灰砖墙,黑色波形瓦透出既古朴厚重又灵秀典雅的江南明清建筑风格。屋顶上,稀疏的蒿草随风摇曳,墙角背荫处黛绿色的青苔,让人隐隐感到年代的久远和记忆中无法抹去的酸甜苦辣。

小镇周围的农民为了不误农活,一般都是赶早上镇卖菜,顺便捎点油盐酱醋什么的。时间一长,也带出了镇上居民早睡早起的习惯。你会听到,门轴与窠臼碾磨发出的“嗝吱”声和开门声,此起彼伏;接着,倒马桶、生炉子、买早点,袅袅炊烟中,好听的吴侬软语扬散开去……

小镇苏醒了,牵出一天的生机和忙碌。

那条不知名的小河,曾是东桥镇去往浒墅关和苏州的主要水路通道。河不宽,水很丰盈,似乎齐岸;桨声帆影里,水波恋人般地无数次亲昵的拍打着河岸。两边的土地疏松肥沃,大片的桑树林连绵不绝,吸吮着大地的灵气,迎合着季节的变化,从树干的枯灰、叶绽的鹅茸和碧绿,桑葚的生青、遍红和紫熟,活脱脱一幅极具韵致和活力的田园风景画,煞是好看。在蚕娘的辛勤忙碌和呵护下,蚕宝宝以其生命的终结完成了蜕变。每每坐在敞篷船里,往返于小镇与城里,我脑际都会产生一种新奇感。

外婆告诉我,当年,外公也是乘这种船从苏州城里,来到东桥,开始他的行医谋生之路。

我的外公出身在一个大户人家,及至他孩童时,家道中落。12岁那年,经人介绍,他从无锡乡下投奔到苏州城里名医王有仁门下学医。每天早晨天不亮,他就起床,拎水扫地擦药案,做完零活后,就翻看医书,熟读医案,诵记各种中药名称、性能和搭配剂量。王有仁见外公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认定这是一个出息之人,便悉心传授医道,并把自己医治疔疮脓痈的祖传秘方也传给了外公。18岁那年,他辞别王先生,带着新婚的外婆(王有仁的幺妹),来到东桥镇,以行医为生。门帘上挑着“王有仁门下 朱丁明诊所”几个字。

外公生性耿直,爱憎分明,与人为善。他瞧不起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和为官不仁的权贵。而对镇上的普通居民,尤其是乡下人,外公则倾注了真诚的爱心。他们来看病,尽可能用价格低廉、疗效好的中草药。遇到家境特别贫寒的农民,外公就免收出诊费,甚至医疗费用也不收。农民生疔长疮的多,外公在治疗时,切开、排脓、清洗、栽捻、包扎,神情专注细心,全然不顾脓血的肮脏和恶臭;常使病人的家属感动的泪水涟涟。质朴的农民无以表达感激之情,趁着上镇时,捎几把新鲜蔬菜或刚摘下来的果子,悄声息地放在外公家门口。50年代初期,私人诊所被改制成合作医疗,继而成立了东桥镇医院。我的外公也穿上白大褂,成为医院一名正常上下班的医生。

小镇的生活平淡而平静,就像小河流水一样,鲜有微澜。“文革”的发生,将喧嚣、狂热和失去理智自诩革命的做法,带到了东桥。在破“四旧”和冲击一切的滚滚波涛里,家道殷实的外公,自然牵连其中。关押、批斗、游街……家被镇上原先游手好闲、摇身一变成为造反派头目的人占据。外公外婆被撵到山墙下的趴趴屋栖身。包括线装本《本草纲目》在内的一大批古籍、药钵药罐等瓷器被烧被砸被抢……

在黑与白、是与非都已颠倒的年代,年逾六旬的外公,一夜间的反差使他染霜的鬓发透着无奈;整日里,迷惘而混浊的目光,默默投向遥远的天际。幽幽中,夹杂着愤诧与不平。

所幸,噩梦过后,经受打击的外公依然健在。接着,平反、恢复公职,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但是,心灵的创伤,则很难愈合,老人比先前沉默了许多。终于,在东桥镇生活了64年的外公决定在耄耋之年离开小镇,回无锡老家。

初冬的黄昏,当水泥机帆船离岸的一刹那,不远处一座高深古宅旁的老槐树上,一只鸟儿抖开双翅,凭空而起,旋着,啼呜着,在瑟瑟寒风里,透着抑制不住的凄怨。蓦然,外公两行老泪夺眶而出!是啊,大半个世纪的岁月,情感潮水的积累和冲刷,总会在是非恩怨的堤坝上,刻下道道无法抹平的印痕。

八十年代一个秋雨霏霏的日子,我的外公驾鹤西去。弥留之际,我从淮南匆匆赶回无锡,来到老人的病床前,他已无意识;只有那似有似无的鼻息,似乎在等待亲人的到来而不忍离世……送葬时,我特别要求乐队吹奏的曲子是《一路平安》。深沉的乐曲荡气回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我悲怆而执拗的目光,随着外公的灵车踏雨远去,直到消失在视线的尽头。稍顷,仿佛遁入了冥冥之中,此刻,外公的音容笑貌和他作为一个普通百姓的气节与爱心,在我心中凝固成永恒!

离开东桥近五十载,我没有回去过一趟,儿时的记忆也几近一页白纸;有的只是对这个普通的江南小镇的复杂感情。每次经过沪—宁高速公路时,东桥出口的提示路牌作为镇级出口,在近275公里的高速公路上,为唯一。虽瞬间即过,却总能让我的思绪倒流回几十年前的情形。

记得那次徜徉在古镇周庄狭窄的街道上,落日的余晖里的河水,流金般澄黄,使人稍感些许眩晕。恍惚之中,我的眼前竟迭现出东桥镇的某些幻觉。展开联想的翼翅:小镇的变化大吗?儿时的伙伴还好吗?小河两边的桑园还那么诱人吗?时光流逝,苍桑巨变。我真的想像不出今天的东桥镇是怎么个模样!

   东桥镇,我真的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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