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68(十四)

——插队生活拾零

作者:邵体平 责任编辑:郑楠 信息来源:民建安徽省委网站 点击量:2831 发布时间:2021-02-19 08:40:37

麦子青了,绿油油的却少。田间大多是稀稀朗朗,青中带黄,一副营养不良,长不高的样子,渐渐,返青,拔节,抽穗,灌浆,黄了。

五黄六月天,男女老少,便带上镰刀,绳索,分片收割。

生产队社员上工,那时全得听从生产队长严长力的,由他派工,派工极简单,也就是男劳力到那块,妇女到这块,还真没有不服调遣的。

生产队长严长力,四十多岁的汉子,疝气,知青们背地戏称他是“大汽蛋”,人不到蛋到了。他裆里,如揣了一只小西瓜,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看上去真是个累赘,也不怕挤炸了蛋,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便当。

农家干活,喜欢贪早,往往天不亮,鸡啼头遍,“大汽蛋”就无比准时地狠狠地跺着咚咚响的脚步,扯开他的喉咙喊上了:“下湖了,上工了;下湖了,上工了。今个,男劳力东墒送肥,妇女西墒打杈。”就这样,从村东吆喝到村西,再从村西吆喝到村东,一个来回,农人们便三三两两,懒洋洋地起来,雾气缭绕的田埂间,便有影影绰绰的黑影扛起家什,操着家伙,连绵地踢踏着白霜霜的露水,跟着“大汽蛋”下地了。

新台孜生产队11个下放学生们,出早工,趟趟露水,看看日出,一开始还觉得很有些浪漫色彩,然而,几日没过,便累得不再出早工,个个不分男女,贪恋起热乎乎的被窝来。算起来,确实也来不及,出早工回来,知青们还得自己做饭,而吃过早饭,刚放下碗筷,便又要下地干活。我因为在小滥子家里代伙,找不出躲滑的借口,于是,便实实在在地自觉地遵循与贫下中农同吃同睡同劳动的“三同”原则。而插队下放学生之列,真正能像我这样,做到三同者毕竟不多,我在那一片,整个公社,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固而,口碑极佳。整个大队的社员都夸奖说,新台孜下放学生中,有一个最小的“毛孩子”挺能干。

说我能干,其实并不太切合实际,我想,能干的内涵,可能只是单独特指我能自觉地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劳动态度而言。在人定胜天,改天换地修地球的伟大斗争中,生产队长派活,他分配给我的,常是些贫下中农认为最轻巧的活计,如抬粪送肥,割草喂牛之类。抬粪送肥下地,农民老大哥得让我大半个扛头,我才能勉强支撑,双手紧紧地抱住扛子,东倒西歪地坚持到田间地头,一天过去,两个肩膀头磨得火辣辣地疼,肿得如同馍头。

后来,曾嫌弃我体力弱小的生产队长,便着重照顾我,指派我和滥子、小矮子、小毛秧、小疙轮等几个般下般下的娃儿一块,干一些割草、放牛的轻活,我便有幸成了画家们常画的那种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放牛娃了。

画面中的牧童常是悠悠然,自得地骑在牛背上,横吹笛子竖吹箫,浪漫无比,其乐无穷。其实,直到真正放过牛之后,方才懂得,那种蜻蜓点水式的浪漫,远不足以过瘾,只能是画家们的一厢情愿,事实并非如是轻松。

生产队里饲养了七八条牛,其中有两只大牯牛。

大牯牛,也就是大水牛,水牛有别于黄键牛,力大体壮,尾极细且小,与偌大的身躯难成正比,水牛是生产队里专门用来耙水田,负责完成水上作业的,水牛身上的皮极厚实,深褐色的毛发却很稀疏,硬韧,抚上去,软刺儿般地扎手,大牯牛的毛发,不像黄牛的毛发那般密且柔软。大牯牛的犄角,弯曲的线条很美,犄角宽大扁平,不像黄牛的犄角,竹笋般地圆尖。

割草,须得背上荆树条子编的背箕子,往那青草茂盛之处去。

我割草,是想当然的教科书式的标准姿势,左手拽着草尖,右手执刀,弯下腰。标准倒是标准,就是效率极低。

小滥子,小矮子他们割草,则只需一只手即可,镰刀头紧贴着地面,飞快地舞动,刷刷刷,眼前便躺倒一大片。往往,他们完成了任务,满满一背箕子了,我还刚盖箕底子,时常须得先进帮后进,几帮一。

生产队长多次派我和滥子,小矮子一块去放牛,割草。

在生产队里的大牯牛的面前,我的个头只及它的肚腹,滥子骑上黄牛,我和小矮子便一人牵了一头大牯牛。

“唏,大牯牛吃多少草才能吃饱?”不懂不能装懂,第一次放牛,我很谦虚地请教社员,秃头皮辘轳便上前一步,拍着大牯牛腹胯间结合处的小凹处,认真地教我:“嗨,瞧见没,等这个小凹子填平了,大牯牛就饱了。”

我便信了,暗暗地记下了皮辘轳的这句话,根本听不出四周早已是一片善意戏弄的哄笑。

大牯牛的身上,时常落些比苍蝇身躯大上好几倍的牛蝇,牛蝇也就是牛虻,样子极丑恶,是寄生于牛身上,以吸取牛血而寄生的动物。大牯牛对这种牛虻无可奈何,最好的躲避办法就是“打汪”。大牯牛若被牛虻叮咬急了,就将它巨大的身躯没入池塘的水中,只探出它的脑袋,以躲避牛虻的骚扰,大牯牛还喜欢在打汪结束时,于浅水烂泥之处滚上几下,把躯体上涂满厚厚的泥浆,作为保护自己的盔甲。等到泥巴半干了,便龟裂,一片片地脱落,如同皮辘轳头上生的秃斑。

我挑选了那头最壮实的大牯牛,却不知怎么样才能“骑”到大牯牛的背上,小矮子便主动教我,走过来做示范,小矮子将大牯牛赶到附近的水渠里,人站在渠埂,借坡儿上牛,科学实用,省劲,很轻松地便爬上牛背。然后,手中的绳头轻轻地抽打着牯牛的屁股,牯牛便走出水渠,小矮子跳下牛背,又开始教我另一种骑牛的方式,小矮子转到牯牛的眼前,双手攥住大牯牛的两只弯曲的犄角,往下按,口里便对大牯牛说:“低,低!”

嘻,牛能听懂小矮子的话。

大牯牛便很听话地垂下头去,嘴巴几乎挨上地面,小矮子趁势将两只脚分别踩在牯牛的犄角上,手扒牛背,再喊道:“抬,抬。”大牯牛便又很听话地缓缓地抬起头来,于是,小矮子很轻松地就爬到大牯牛的背上了。如此而已。

没费多大工夫,我便出了师,学会了如何骑牛,如何控制大牯牛前行,左拐,右拐。

骑在牯牛背上,那是挺有意思的事,牯牛很壮实,背上很大的一片,小矮子便教我,往后挪,须得坐在大牯牛宽敞的臀部腰处,不扛自己个屁股,我很得意,就这样骑着大牯牛悠悠地赶着它走,大牯牛身上的毛发硬如软软的针,便透过我的衣裤,刺得两腿间很不舒服。顾不了许多,我紧跟在滥子和小矮子骑的牛腚后面,径直往青草旺盛的地方去。

半晌过去了,我时时地观察大牯牛的腰胯处的小凹子,有时见到凹子果真填平了许多,可再过一会,那凹子却又见陷的更深了,大犄牛老是喂不饱,滥子和小矮子便又一齐哄笑,说我“真傻”。

青草旺盛处毕竟有限,溜着溜着,不知不觉,竟越过了生产队的地界,来到相对更为贫穷的另一个生产队的地域,这便等于不宣而战,侵略了邻村神圣的领土。

记得也是一座麦场,邻村的牛们三三两两卧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倒着反刍,横向咀嚼的嘴巴里不时地漫出阵阵白沫,牛们很瘦,骨头嶙嶙,皮包骨,肚腹奇大,个个没精打彩的样子,而我胯下骑的大牯牛身高体壮,很有点巨无霸的相扑运动员,又像是在弱小的第三世界的小国面前炫耀实力的超级大国,这不仅令邻村的牛们自惭形秽,个个抬不起牛头。

我们的举动惹恼了邻村的放牛娃们,煸起了他们心中的嫉妒之火。这可是始料不及的事,三两个邻村的娃儿们便来挑恤找茬,先是用土疙瘩头砸我们,然后就围拢过来,起劲地一窝蜂地哄赶我胯下的大牯牛,大牯牛纹丝不动,仿佛并没将他们放在眼里,仍旧慢慢吞吞地低头吃草,小滥子和小矮子见势不妙,赶紧对我打了个招呼,急急地抖动缰绳,扭转牛头开始撤退,而我却不明就里,也不知道厉害,仍旧痴呆呆地坐在牯牛背上,稳若泰山,邻村的娃儿便急红了眼,其中一个半大橛子倒退几步,猛然抽出腰后横别着的镰刀,迅速地反将过来,跃上前来,用镰刀背对准我胯下大牯牛肥硕的臀部,狠狠地砍了下去,只觉得浑身一颤,大牯牛惊了,负痛而逃,惊惶失措的我,竟然不知道如何才能驾驭住受惊了的大牯牛,感觉到骑在牛背上的身子轻飘的如一片叶子,又如同一蛋泥丸,在牛背处上下颠簸,不再平衡。

眼前飞速闪过了一片前仰后合弯下的腰,身后传来的,是邻村的娃儿一阵放肆的兴灾乐祸的哄笑。

大牯牛受惊狂奔的时候,和骏马奔跑的姿态有所区别,牛儿是两个前蹄同时跃起,下落的同时,两只后蹄又是同时起动的,速度不是太快,却是一窜一窜地难以坐稳,耳边是呼呼地风,我仿佛觉得自己随之悬起的一颗心忽儿荡上了半空,掀上了浪尖,好像瞬间又被坠入了万丈深渊,那模样一定很狼狈,大牯牛足足奔跑了将近一百米左右,我终于一个跟头从大牯牛的背上摔了下来,屁股结结实实地砸在坚硬的田埂上,待我摔下牛背的同时,没及起身,大牯牛却急急地自个收住四蹄,稳稳地立在我的身旁,两只惊魂未定的牛眼眨眨地盯定了我。

我躺在地上,揉着几乎摔成八瓣子了的酸痛酸痛的屁股,呲牙咧嘴,大牯牛的腚后,由上至下,拖着一条长长的白白的印子,好在是牛皮没破,我想。

滥子和小矮子赶紧蹦下牛背跑了过来,扶起并安慰我这个遭受了暗算的放牛娃。

大牯牛若是拉起屎来,真够厉害,翘起尾巴,不知世间还有羞耻二字,随时随地,将那排泄物丢成一大滩,有一次,在稻田埂上,大牯牛又拉了一大滩,小矮子见状,旁若无人地用双手捧起冒着缕缕热气的牛粪便,一下下地抛到水田中,然后,若无其事地在水田里将手洗干净,他的这一举动很令我钦佩,然而,钦佩归钦佩,我就是不愿,也不敢如此效法。

大牯牛腰胯间的小凹子还是没有填平,日后,我才算明白,牛身上的这个小凹子是永远也不可能吃饱撑平的。

                                                                                                                                  (待续)

                                                                                            

                                                                                                               作者系民建蚌埠市委原办公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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